二十年前,老年大学创办之时,我还年轻,五十岁不到,除了在师范学校教书之外,也常到外校兼课,也就是能够得一点报酬,那时老年大学是七角钱一节课。我虽不是为七角钱来出卖自己的知识,但也没有什么特别高尚的想法,也不过是多发挥一点个人专长而已。
那时老年大学的学员,个个比我年纪大,最大两位:庄敏和余泽生,当时就近八十岁了。人家恭恭敬敬地坐在下面听,还认真记笔记,如饥似渴的神情和专心致志的眼光,都使我吃了一惊,他们这么大的年纪,还在追求什么呢?我讲的这些东西,古代的诗词也好,古文也好,对这些老人还有什么价值呢?只是求知欲望吗?可能有,也不尽然;甚至都不能用“十年浩劫”之后精神上的贫乏来解释。渐渐地,我明白了,老年人的灵魂最怕的是孤独,他们需要理解、对话和交流。宗教,太虚无缥缈了,泥塑木雕的神像只能给善男信女一相情愿的安慰,要进入到人的心灵深处,只有文学和艺术,那里有情感上的震动和精神上的共鸣,那是人与人的对话和交流,是真、善、美的融汇,它们没有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又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全人类共享的财富。上海老年大学的建立,就是为老年人打开了一扇精神家园的大门。正如一位德国诗人所说的:“这里开满了鲜花,我们就在这里跳舞吧。”
我能起一个什么作用呢?至少要超越“知识零售商”的角色。是“艺术画廊”里的“讲解员”?是“文学花园”里的“导游”?我觉得能做好这一点就不错了,几年前我曾给《文汇报》写了一篇文章《陪老人读书》——我把自己定在一个“伴读者”,至多是一个“领唱者”的角色上。这不是我的谦虚,而是我认为:一个文学教师最大的作用也不过就是引导学生敞开心扉与书本名著对话,直接地对话。教师如同给男女青年介绍对象一般,介绍完了就走开,不用唠唠叨叨做“第三者”。——我这个想法也许是错误的,老人们需要在书中找到对话者,也需要一个解说者,更需要一个倾听者,他们是需要我介入的。因为这是文学和艺术的范围,不是一夫一妻式的封闭的家庭,不是独享,也不是分享,而是共享。
使我感动的是:这二十年来,我的讲台上始终泡着一杯酽酽的绿茶,它代表了讲台下每一位老人对我的欢迎、期待。尽管泡茶的人已换了一届又一届,从我的母亲般的老人,到我的长姐般的老人,如今已是我妹妹一般的半老佳人。喝了这么多年的茶,也讲了这么多年的课,不敢讲自己课上得怎么样,至少是没有什么假话、空话、套话,说的也只是个人读书的心得和体会,用它来引发老人们的文学趣味,唤起他们的共鸣和进一步探索的需求。我认为:对于那些古代的诗文,我是以后辈的身份向今日的老人们介绍和解释,不敢唐突前贤;对于听我课的老人们,我要根据他们的实际需求,力图唤起他们对美好心灵的向往,提高他们精神生活的质量;至于我自己,则不敢“曲学阿世,苟合取容”,要敞开自己的心灵,吐露自己的心声。请问,一个教师能进入这一境界,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奢求吗?
二十年前,是我的老师谭惟翰先生对我说:“老年大学成立,请我去上课,我年纪大了,你去吧。”——我就偶然成了上海老年大学的一名兼职教师。
十七年前,谭先生的老师,我的太老师王遽常先生,听说我在老年大学上课还不错,为了鼓励我,特地写了一张横幅,四个大字“真积力久”。如今,王太老师和谭老师都已谢世多年,这一幅字依然张挂在我的书房里,表达了他们的厚望。这四个字,摘自荀子《劝学篇》之中,荀子说:“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有后止也。”意思是说:“读书没学问,要认真地积累,长久地钻研,才能进入其中。对于学者来说,要一直探求到生命的结束,才能终止。我虽然是一个浅学的人,如今也白发满头了,至今还没有被赶下讲台,就是坚信这句话:“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有后止。”我曾开玩笑地说:“我是从黑发教到白发,还要从白发教到秃发。”现在不妨再补充一句:“只要一息尚存,还要坚守在讲台上。”
我们正在共同阅读“人生”这本大书,带着我们各自的人生阅历、知识背景,共同徜徉在精神文化的大花园之中,这就是今天这个时代老人们的桑榆美景。苏东坡有一回给人写信说:“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回;重门洞开,林恋岔入。当是时,若有所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面对今天的盛会,想起二十年来,老年学员对我的种种厚爱和老年大学对我的尊重与荣誉,我也只能说:惭愧!惭愧!
用什么来报答呢?想一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下一堂课讲得更好一点。
(上海 商友敬)